“天寒地凍的,風吹在臉上刀割一樣疼。早晨6:30,喝上兩碗稀飯,哨子一吹,就上工了。河道上到處是人,成千上萬面紅旗立在河埂上,被北風吹得呼呼響。兩人抬一筐土,從河底往上抬,累了,換倆挖土的人繼續抬土上河沿,每天就是這樣,抬土的人與挖土的人輪換干。下午5點多收工,人累得散了架,再喝上兩碗稀飯,回到工棚,倒在鋪位上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起床哨響。一天兩稀一干,中午吃半斤米干飯,下飯的大白菜沒啥油水,但那個香啊,人恨不得把碗底也吃下去。工地上全是青壯年,但只能保證每人每天一斤米,多一兩都沒有?!?/p>
童年時,父親常給我講這段往事,他后來也反復和我弟弟妹妹講。印象里,父親每每說起,眼睛里閃著激情與悲壯的混合成分。我后來才知道,父親講的挖淠河的年代,是在1960年。我們公社修筑的這一段在將軍嶺,離我老家有30里地,屬于淠史杭工程中的主要干渠——蜀山干渠。這條干渠西接六安,東延至肥西、長豐、肥東一直到滁州的來安縣,是淠史杭工程的關鍵部分。而將軍嶺,正是這一段江淮分水嶺的最高點。當年曹操為了征戰東吳,想打通江淮水道,解決運兵運糧問題,從瓦埠湖一路開挖,至將軍嶺地界,因為高程太高,又遇到地質難題,工程量巨大,不得不擱置。如今,這里還留下一段上千米的河道遺跡。負責開河的將軍因完不成任務,拔劍自刎,“將軍嶺”由此得名。
直到上高中,我才有機會去將軍嶺,去看看父親當年的勞動工地。只見高大的河沿下,一汪清流汩汩東流去。當地的同學帶我去看黃沖閘,但見河中一道攔水壩將大河截住,左右兩側各修幾道閘門,北側閘門水往長豐、肥東、滁州一路過去,南側閘門水則流向合肥董鋪水庫,又經小蜀山支渠流向肥西小廟、高劉、南崗等地。我直到那時才知道,淠河水就是從這里分流下去的,一直流到我家門口不遠處的孫老堰。
孫老堰是一個小二型水庫,豐水時,不說煙波浩渺,但闊大的水面也很長眼,一眼望不到對岸,魚蝦尤豐。它也是我們周邊村民們夏天的樂園。少年時的記憶里,一到夏天酷熱時,我爺爺總是拉著牛,讓我騎在牛背上下孫老堰。涼水浸身,只露個頭,我望著爺爺一把白色胡須隨著水的漣漪一飄一蕩?!斑@淠河水好啊,有了這個水,就不用擔心旱年時糧食沒收成了。大孫子,你以后長大了,一定要去六安看看這淠河?!蔽宜贫嵌攸c點頭。
2006年,我作為《安徽日報》的駐站記者,常駐六安,最初就借住在淠史杭總局的招待所里。招待所就在淠干的河邊,出門便可見一河清水無聲北去,抬眼可望蜿蜒的淠干如飄帶般繞六安城而過。于是,我記起爺爺當年囑咐的話。
當時的淠史杭管理總局周銀平書記很是熱情,第二天即邀我去看位于蘇家埠橫排頭的淠干源頭。在那里,寬廣的淠河河道被一條水泥大壩攔腰斬斷,大壩的上游自動形成一座水庫。從霍山大別山里流出來的東淠河與從金寨大別山流出來的西淠河原本是在此相會,形成滔滔淠水,然后北向正陽關入淮。但大壩的修建,讓滔滔淠水變成了汪汪一片靜湖。水豐時,湖水可以通過跌水坡流下淠河老河道,更多的時候,則是通過大壩東側的閘門滾滾流下淠干。淠干近百公里全是人工開挖的,橫排頭是最高程,河道設計按著等高線走,每兩公里下降一點,從而實現淠干全線的自流灌溉。淠干、史河干渠、杭埠河全是依照這個原理設計的?!八苑Q淠史杭為人工天河一點都不夸張,雖然從修建的角度講,這增加了巨大的土方量,可老百姓不再為提水承擔開支了,更多的旱地變成了水田。眼光長遠??!”我到現在還記得當年水利專業出身的周銀平說這話時,那感慨良深的目光和語氣。
趙子厚的墓就在大壩東南方向的一塊崗地上,對著橫排頭。仰上可以看東西淠水滔滔而來,俯下可看淠水靜流滾滾北去,流向合肥、壽縣和滁州。這位淠史杭工程的實際操刀者,當時任六安行署第二書記、專員。淠史杭工程開工時,他任工程總指揮。修建好淠史杭工程是這位南下老八路一生的心結與情懷。1958年,他在此鏟下淠史杭工程的第一鍬土。此后十幾年的歲月里,他風里來雨里去,跑遍所有大大小小的工地,現場辦公,隨時解決問題。他對每個具體項目關鍵數據和施工方案的熟稔程度,讓水利專家們瞠目結舌。在六安,只要提到淠史杭,無人不提趙子厚。是他,在原國家計委的匯報會上,將整個工程的各項工作表述得有條有理,構思宏大,具體論證可行性的各類圖表擺了一講臺、掛滿一面墻,得到領導、專家的一致贊同,獲得國家立項。也是他,在物資緊缺的年代,多次跑省委省政府各部門匯報,甚至去尋求戰爭年代自己老首長的支援,要來水泥與鋼材等材料,千方百計保證施工的必需。水泥與鋼材是修建水利工程不可或缺的,但龍河口水庫大壩的修建則是采用土石混合而構,世界水利史上,這也是唯一一座采用土石結構混合壩型的大型水庫大壩,被稱為世界奇跡。其實,當時不是不想用水泥鋼筋,而是實在解決不了這么多緊缺的物資。更難得的,是他在最困難的歲月,千方百計保證上河民工一天一斤大米的供應保障。1959年至1960年冬天,是修建淠史杭工程的關鍵時期,每天上河民工數高達60萬,最高峰時足有80萬人。正是糧食最緊缺的年代,可以想象,總指揮趙子厚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在六安工作,讓我有機會走遍淠史杭的流經之地和主要工程節點。流向合肥、滁州的淠干,流向壽縣、淮南的瓦埠干渠,流向霍邱的汲東干渠,流向廬江、舒城的舒廬干渠,我都一一去過。這些人工開挖的偉大工程,是在1958年之后的十幾年里,逐步修建完成的。整個淠史杭灌區,大別山的清水在崗上流,下面是可以自流灌溉的莊稼地。淠史杭灌區讓1100萬畝土地變成了豐收的良田。
在葉集的平崗,史河向北被這道高嶺擋住。從霍邱24個公社調過來的5萬多名民工,硬生生奮戰一個多月,在總長3公里的高嶺上下挖24米,終于把這座高嶺切開,讓梅山水庫的水從此通過。過去,平崗是貓狗都不去的荒崗野嶺,但今天,靠著從河里抽上來的水,這里變成了花果嶺。一位“90后”小伙子大學畢業后,回到嶺上種桃梨,年收入足有30多萬元?!扒叭嗽詷?,后人乘涼。沒有我父親當年辛苦來挖這條河,哪有我今天在這崗上種桃梨啊?!彼膽迅卸鞯卣f。
2018年,我在舒城見到了當年參加龍河口水庫建設的許芳華老人。1958年,19歲的她結婚剛滿3天,就來到龍河口水庫修建工地。工地指揮部從來自全縣的成千上萬位女同志中挑選120人組成“劉胡蘭戰斗連”,她被選為連長。1959年的春汛來得特別快,洪水將大壩沖開了一條20米的大口子。危急時刻,許芳華領著姑娘們,像男人們一樣,縱身撲向激流。他們手挽著手,在浪尖上筑起了三道人墻,終于擋住洪水,保住大壩。在修建水庫的三年多時間里,“劉胡蘭戰斗連”的姑娘們經常淋雨施工,以至于從水庫工地返鄉后,很多人落下了病根。至今,每逢陰雨天氣,她都會渾身疼痛?!拔覜]后悔過,這是給我們自己修水利。有得必有舍?!彪q笾甑脑S芳華,語氣堅定。
淠河是六安的母親河。每到洪水季,全城的人都會跑到河邊望著那汪洋恣肆的淠河水滾滾北去。因為有上游響洪甸、佛子嶺幾大水庫的調節,加上淠干的分流,六安人不再擔心洪水入城。望著滾滾洪濤,我常常想,淠河形成的幾百萬年來,一直恣意流淌。新中國成立后,淠河才終于被馴服,洪水乖乖地走,水從崗上流。共產黨人把宏圖理想變成了現實,這是多大的氣魄和手筆。而這種氣魄和手筆,如果一廂情愿地不順應時代,終將被歷史所詬病。秦筑長城,有孟姜女的哀怨,隋修運河而致天下亂。唯有這種氣魄和手筆與人民的所需所盼相一致,才能得到百姓的擁護,才能付諸實踐。修建淠史杭,離不開趙子厚們的膽識,也離不開許芳華與我父親這些普通百姓的奉獻與辛勞。
淠史杭無疑是中國水利的一座豐碑。它也是共產黨人為民情懷的一座豐碑,更是人民無私奉獻的一座豐碑。
■ 張大鵬
(作者單位:安徽日報社)